在水一方

明武宗正德六年辛未科殿试策问

制曰:

       创业以武,守成以文,昔人有说是也。然兵农一致,文武同方,其用果有异乎?文武之分始于何时,兵农之制始于何代?尝质者诸古矣,《书》称尧曰武乃文,于舜称文明,禹称文命而不及武,于汤称圣武而不及文,周之谟烈各专其一,且三代迭尚不言武,周列四民而兵不与焉。何也?汉、唐、宋之英君令主,或创业而兼乎文,或守成而兼乎武,或有未备亦足以善治。论者又谓天下安,注意相。又谓天下虽安,忘战则危。是治兵之道,果与治民者同邪?异乎?

        我太祖高皇帝,以圣神文武统一天下。建官分籍,各有定制。列圣相乘,率循是道。百五十年制定功成,实由于此。然承平既久,玩愒乘之。学校之法俱存,而士或失业蠲贷之诏屡下,而人多告饥。流徙之徒,化为盗贼,以遗朕宵旰之忧。今赋税馈运,民力竭矣,而军食或尚未给调发战御,兵之力亦劳矣,而民患尚未除。或者官非其人乎?而选举之制,黜陟之典,赏罚之令,亦未始不加之意也。兹欲尽修撰之实,谨恬嬉之戒,文治举而武功成,天下兵民相卫相养于无事之天,以保我国家久安长治之业。宜如何而可?子大夫志于世用,方策士之时,不暇以微辞隐义为问,姑举其切于时者,其为朕陈之。


(照照,在殿试上也不望提自己最爱的用兵之道呀!不过这题目好像是内阁拟的……而且对自己的国家有深刻的认识。)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创业以武,守成以文

臣对:

       臣闻帝王之御天下,有出治之全德,有保治之全功。文武并用,出治之全德也兵农相资,保治之全功也。于并用而见其同方,则天下之政出于一,而德为全德。如日月之在天,凡所以照临者,胥天之德也。于相资而见其一致,则天下之治出于一,而功为全功。如手足之在人,凡所以持行者,皆人之功也。由是联属天下,以成其身纲维其道,以适于治。体统相乘,而无偏堕不举之患本末具备,而无罅隙可议之疵。放之四海而皆准,传之万世而无弊。帝王为治之要,孰有加于此哉!臣自少读帝王之书,讲帝王之道,窃有志于当世之事。然学焉而不敢言,言焉而不达。今幸近咫尺之威,立方寸之地,制策所及者,皆事道与是事也。臣敢不罄一得之患,以为万分之助乎?

       伏睹圣问首曰:创业以武,守成以文。而又曰:文武同方,兵农一致,果有异乎?臣惟三代以上,同一道也,戡乱则曰武,守成则曰文同一民也,无事则为民,有事则为兵,初未始异也。在《易》明两作《离》,文明之象也,上九王用出征,有嘉。释之者曰:刚明及远,威振而刑不滥。斯不亦可见文武之同方乎?地中有水,《师》,师旅之象也。而释之者曰:伏至险于大顺,藏不测于至静。盖寓兵于农之意,斯不亦可见兵之一致乎?是故一张一弛,号为善道刚克柔克,协于皇极。

       周公冢宰,实兼东征;毕公为公,亦总司马。武夫堪腹心之寄,吉甫有文武之称。以《天保》治内而未尝无武,以《采薇》治外而未尝无文。文武固未分也。自秦不师古,专以武勇立国 ,语《诗》、《书》者有刑,斩首级者进爵。民勇于战,皆忘生好利之人。士贱以狗,废干戈羽籥之习。至汉承秦制,立丞相、将军,而将相之职异。唐宋以来,置中书、元帅、枢密,而军国之权偏。此文武之分,出于三代之后也。

        成周之制,以田赋出兵 ,兵车千乘。畿方千里,畿封万井,出戎马四万匹。兵车万乘,自五人为伍,积而为两为卒。自五卒为旅,积而为师为军。天子之六卿六军,诸侯之大国三军,次国二军,小国一军,而降杀有等焉。一方有事,则命将出题。迨功献俘,将归于朝,即守职之吏。兵散于野,即缘亩之农。兵农固未判也。至管仲相齐,欲速图霸业,乃坏周兵于内政。分国中以四乡,使国中之民为兵,鄙野之民为农,兵不服耒耜之勤,民不识干戈之具。以至句吴之君子,秦昭之锐士,成周之至变易尽矣。此兵农之判于三代之衰也。

       载质之《诗》、《书》所称,古之帝王,未有不兼文武之德,均兵农之功者。称帝尧者乃武乃文,四表之被即所谓文,舟水之战则所谓武者也。舜之诛四凶,禹之格有苗,固可以武功名,而亦文明、文命之佘事也。布昭圣武,见于《伊训》,然圣谟嘉言,谓非文武之全欤?言谟武烈,见于《君陈》,然整旅代崇,下车防道,二者正未始偏废也。三代迭尚,曰忠、曰质、曰文,而不及武者,盖言忠、质、文,则武固在其中。必以武言,则是秦之所尚,而非三代之治矣。周列四民,曰士、农、工、商,而兵不与者,即臣前所陈寓抹兵于农之说。专以兵言,是为后世之制,而非成周这旧矣。

        汉、唐、宋之君,如光武之投戈讲艺,太宗之身兼将相,庶几创业而兼乎文。其未备者,如汉高之不事《诗》、《书》,而规模宏远。盖其宽仁大度,暗合乎道,况能善陆贾文武并用之言乎!孝武之封狼居胥,宪宗之平淮西,西蜀,庶几守成而兼乎武。其未备者,如仁宗之时西夏猖獗,而致四十二年之太平。盖其深仁厚泽,培植国本,况能用韩、范儒者之将乎!陆贾之言曰:天下安,注意相。则在承平时不可不修文德,故曰人君以论相为职,又曰将特大有司耳,非比也。《司马法》曰:天下虽安,忘哉心危。则在承平时不可不饰武备,故曰君子以涂戒不虞,又曰圣人贵未然之防。是知兵以卫民,民以给兵,治兵乃所以镇民,讲武即所以偃武。治兵与治民,亦异而同也。

        汉之军制,以南北分。南军主环卫王宫,北军主巡绰京城。有骑士,有材官,与夫南北之车骑,东南之楼船,临淄之弩手,荆楚之剑客,皆仰给于县官,而不缩于齐民。识者惜其去古未远而不能复,此汉之治民与治兵异也。唐府兵之立,其制最善。兵散于府,将归于朝,所以弭祸乱之源。二十为兵,六十而免,而民无旧役之劳。三时耕稼,一时讲武,而兵无常聚之患,器甲出于民,衣粮出于民,而国无养兵之费。治民与治兵同,而论者许其为近古,良有以也。宋之制,有三衙四厢,诸总管、钤辖、诸将。然终宋世,国威振者,殆兵权失之轻,而兵民分之过也。由是言之,文武者,其名也。兵农者,其实也。三代以上,兵出于兵,而文武不得不合。三代而下,兵判于农,而文武不得不分。夫苟知文武之所以同,则所以治民卢治兵者,不容异也。

       洪惟我太祖皇帝,独禀全智。首出庶民,扫开辟所未有之污,复帝王所自立之地。武功之盛,无以加矣。整人伦于用夏蛮夷之余,兴文教于拨乱反正之始。文德之盛,又何如哉!当时之建官也,科目则有文举、武举,官联则有文班、武班,部属则有文选、武选。当时之定籍也,常产则有屯田、民田,户籍则有军籍、民籍,官署则有州县、卫所。然乾纲独断,无威柄下移之失。犬牙相制,无尾大不振之患。有事则共与机密之谋,无事则各掌兵民之寄。在京有司马,以提督军营。在外有宪臣,以总制边务。臬司有兵备之权,县吏专巡捕之职。名若分而实则相属,职若判而任则相维。保治之法,盖与三代而同符也。至若太宗表章经史,而外清朔漠之尘。宣宗崇重儒臣,而出平汉邸之变。列圣相继,益懋益敦。百五十年来,固皆以文致治,而庙算不遗,神武不杀,伟烈宏功,照耀简册。寿国脉与箕翼,安国势于磐石。斯世斯民,盖有由之而不知者。

       恭惟皇帝陛下,保富有之业,思日新之图。阅历熟见理明,涵养深而持志定。垂衣拱手,而天下向风。动颜变色,而海内震恐。疆场之虞,扑之于方炽。萧墙之梗,消之于未形。君子洗心以承休德,小人延劲以望太平。而皇心谦冲,谓承平既久,玩惕随之。臣伏读至此,有以知陛下出治之全德,保治之全功,可因此一念而举矣。臣窃以为,陛下求治之心甚至,而奉行者或有所未至焉。夫学校者,风俗之首也。程颢谓:治天下以正风俗,得贤才为本。使主学校者皆得其人,教之之法悉如阳城之在国学,胡瑗之在湖学。一道德以明礼义,尊经术以定习俗,不荒于嬉而毁于随,则淳厚之风可臻,而士之失业者非所忧矣。

       民者,国本所系。邵雍谓: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。所以宽之者在朝廷,而近民者莫切于守令。使为守令者皆得其人,养之之法悉如黄霸之在颍川,张咏之在益州。遵奉诏条,宜布得意,不以简丝先保障,不以抚字后催科,则因革之俗可期,而民之告饥者非所忧矣。

       流徙之徒,聚为盗贼,亦教之无法,养之无素故也。以人情言之,盗贼亦人耳。人莫不爱棒筋力肌肤也,莫不爱其父母妻子也,莫不爱其田庐赀产也。在上者不以无益之工役,苦其筋力。不以不中之刑罚,残其肌肤。不以流离,病其父母妻子。不以诛求,损其庐山赀产。则彼岂不自爱,以蹈必死之地哉?今潢池弄兵、绿林号者,在在有之。

        赋税之过春支秋粮,馈运之弊,十室九空。农事在所当重也。迩者出内帑银二十万两,以济西蜀之军储,爱民可谓深矣。臣愚以为,本土之蓄积,宜自足用。昔人有言:兵务精,不务多。今为将者,兵每务农,而财馈每患其寡。兵既多,则财馈不得不多。财馈既多,则力不容以不屈。是民以养兵,而亦不可反为兵困也。

        调发之伍,动以千百。战御之功,十无二三。兵政尤所急也。迩者发京营兵三千骑。经平山东之反侧,御患可谓切矣。臣愚以为,本土之壮士,宜可自用。昔汉击匈奴,用六郡良家子,盖其熟知险易,力卫桑梓。比方他方,所谓发一可当白。况京兵一出,既有行迹居饷之劳,亦有居重驭轻之戒。固可权其宜于一时也,而非可继于旬月。是兵以卫民,而亦不可过为之也。

        圣问又谓:或者官非其人。臣愚以为,一代之才,自足以周一代之用,特患用之不得其道耳,用人诚得其道,则贪可使也,诈可使也,况蕴德行而志功名者乎!选举之制公矣,宁无腐儒而当事局,历济而投散者乎?黜陟之典宁无食备员之辈,隐贤遗才之叹乎?赏罚之令明矣,宁无滥竽而受赏,戴盆而免罚者乎?诚使官各尽其人,才各尽其用,人人有忘私之公,事事有爱国之诚。彻桑寺于耒阴之时,徙积薪城未火之日。一郡有警,则傍郡切震邻之忧。一时有警,则先时思噬脐之悔。敌至不惧,敌去不悔。不因人成事而老吾之师,不旷日持久而匮吾之财。内修外攘,必尽于条教之外。文恬武嬉之弊,必作起于玩习之余。则文德之敷,云行雨施。武节之建,雷厉风行。远可以复帝王之善治,上可以光祖宗之谟烈。国家亿万年之历,可以配天地于无穷矣。

       臣愿层陛下,益崇此德,益保此功,存无怠无荒之心,为可久可大之道。惟万几之暇,少加意焉,则凡所以策臣者,可次第而举矣。何暇于多言为载?臣干冒天威,诚不胜战栗之至。

臣谨对。

(状元的文章呀,我不懂,但我大受震撼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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